这位结实、大脸庞的年轻人,反应迟钝,说话严重口吃。当他坐上龙椅,面对朝堂上那些老成持重深谋远虑的阁老大臣时,面对那个问题不断却按照早已设定好的程序缓慢运转着的庞大的帝国机器时,内心想必会涌上一种深深的孤独。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孤独,伴随着他的出生和成长,并将像潮水一样淹没他的一生,挥之不去,从未消散。
登基后的朱见深,并没有像那些雄才伟略的帝王一样立下中兴帝国的宏愿,也没有像那些昏庸贪婪的顽主一样堕入声色犬马的陷阱,他只有一个心愿,就是立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后。然而,这个看似微小的心愿,却遭到了两宫太后和满朝文武的一致反对。因为这个女人在众人的眼中是如此的不堪。她叫万贞儿,是个宫女,出身卑贱,而且当时已经34岁,年纪比他大一倍,老而色衰,毫无母仪天下的风范。
找不到同盟的懦弱的朱见深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反抗。他立万贞儿为妃,却专宠万氏,对新立的皇后和其他嫔妃看都不看一眼。年经貌美的吴皇后心中不满,因万氏不恭敬鞭笞了她,谁知这一鞭却抽在了皇帝的心上。一个月后,朱见深就以“举动轻佻,礼度率略”为由废黜了吴皇后,将其打入冷宫。继立的王皇后从此明哲保身,噤若寒蝉。成化二年,万氏以36岁高龄诞下皇子,朱见深大喜过望,立即册封万氏为贵妃。只可惜皇子未满周岁就夭折了。万贵妃年事已高,生子再也无望。失去了母凭子贵的依傍,伤心的万贵妃愈加骄横而贪婪。史载,万贵妃独霸后宫,残害嫔妃,毒杀皇子,插手朝政,结党营私,兜售权势,贪污国库。总之,史书上对她的记载,没有一句好话,只有丑陋、无知和凶残。
然而,成化帝对万贵妃的情意始终如一,至死未变。
拯救万贞儿的,是朱见深烙印在生命深处的刻骨的孤独。
如果说,孤独是一种病,那么,万贞儿便是朱见深的药。这一味药,苦也好,毒也罢,利于病也好,落成瘾也罢,只要可以抵御内心的孤独,朱见深便会一碗一碗地喝下去,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据传,为了博取万贵妃欢心,成化帝曾在景德镇烧制大量精美瓷器。《明史·食货志》记载:“成化间,遣中官之浮梁景德镇,烧造御用瓷器,最多且久,费不赀。”这些器物的底部,都有双蓝方框的底款,内有成化帝亲手所书的款识“大明成化年制”。这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斗彩鸡缸杯。
鸡缸杯,初听这名字,只觉得浅陋而朴素,完全没有皇家气派。鸡指纹饰,缸指造型,杯指功能,鸡缸杯就是绘有鸡图案状如缸的酒杯。后世收藏家考证,鸡缸杯是成化帝朱见深亲自设计的。
也许,透过鸡缸杯上绘制的《子母鸡图》,我们可以窥探到这个“临权莅人,不刚不柔,有张有弛”的男人,这个在权力的惊涛骇浪中显得有点迟钝而懦弱的帝皇隐秘的内心世界。
鸡缸杯杯口微侈,壁矮,形状朴实敦厚。酒杯外壁绘有二组鸡纹图案,一组绘画公鸡在前,昂首啼鸣,母鸡在后低头觅食,三只小鸡围绕在旁,张口展翅,似为母鸡觅得食物而欢呼,另一组绘画母鸡振翅低头,正在啄食一蚯蚓,前立一小鸡为母加油,另有两只小鸡在花丛中嬉戏,在前护卫的公鸡蓦然回首,关爱之情不言而喻,两组图画之间以奇石花卉间隔,一派活泼生动安乐温馨的田园天伦图。
难以想象,身居高位的帝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每天临朝处事,定朝纲,平叛乱,杀伐决断之间牵系着万里江山和黎民苍生,而他心中所向往的,不过是一幅最日常最平淡最安宁的画面。
哲学家萨特曾说,孤独是被一种存在于人们“找到生命意义的需要”和“对人世本质的虚无的觉察”之间的矛盾所激发的。对于身为帝皇的朱见深来说,这种矛盾源自他幽暗荒僻的童年,那段像棋子一样被人摆布和践踏的经历,如同一道深渊,将整个世界阻隔在外。他终生困守于内心孤独的小岛。
1449年,朱见深的父亲英宗皇帝御驾亲征,被蒙古敌军俘虏,皇位被他的叔父景泰皇帝接替。他的祖母为防大权旁落,将他立为太子,并安排自己的亲信侍女万贞儿去照顾他。那一年,他两岁,万贞儿十九岁。一年后,没有了利用价值的英宗被蒙古人遣回北京,又成为了自己弟弟的囚徒,景泰帝将英宗幽禁在深宫中,与外界隔绝,严密看守。随后,朱见深也被废除皇太子身份,倍受冷落,生活困苦,没有父母的关爱,没有老师的教导,尝尽冷眼、嫌弃和轻视,朝不保夕,命悬一线。1457年,对景泰帝不满的朝臣发动了一场政变,又将稀里糊涂的英宗推上了皇位,十岁的朱见深又重新恢复了皇太子的身份。然而,彼时的朝廷,宦官得势,派系林立,彼此间倾轧、争斗、攻讦、报复不断,他在夹缝之间生存,精神压力极大,以至于落下了口吃的毛病,话都懒得说了。没有关爱,没有依靠,没有安全感,没有自信,甚至他的父亲英宗都怀疑他的智力和能力,想要废黜他的太子身份。滇沛起落间始终不离不弃,陪伴他照顾他安慰他保护他的,只有宫女万贞儿。
史书上记载,万氏“机警,善迎帝意”,“貌雄声巨,类男子”,“丰艳有肌,每上出游必戎服佩刀侍立左右,上每顾之则为色飞。”就是这样一个意志坚强霸道专横的妇人,掌控了他的生活。她是他的侍婢,也是他的盟友,是他的爱人,更像是他的母亲。他的内心,永远住着一个在绝望中沉溺的孤儿,世人皆离弃,江山不足恋,万贞儿才是那根救命的稻草。他的生母周太后曾不解地问他:“彼有何美而承恩多?”他答道:“彼抚摸吾安之,不在貌也。”这样的情感,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孤独的人对温暖和安全的需索和迷恋。
孤独的成化帝,在暗夜的尽头,举起那盏充满农家田园气息的鸡缸杯与万贵妃对饮时,内心想必如同凡夫俗妇般温馨而安宁吧。
成化朝的宫廷用瓷,有一种温润、淡雅、清简、内敛之美。那是一种孤独之后的冲淡和宁静。成化帝性格宽宏,即位后,平反牢狱,任用贤臣,安置游民,“进贤不骤,而任之必专;远邪不亟,而御之有法”,政治颇为清明,也算是给民众带来了一段较为平静安稳的休养期。
盛世说瓷。俗语云:“宁存成窑,不苟富贵。”成化瓷品,胎薄釉润,娇巧玲珑,色雅平实,风格柔丽,尤以“斗彩”为佳。“斗彩”在明代称为“五彩”或“白地青花间装五色”瓷,是釉下青花和釉上五彩的完美结合,即先用青花细线淡描出纹饰的轮廓线,上釉入窑经1300度的高温烧成胎体,再用红、绿、黄等色填满预留的青花纹饰后,二次入窑低温焙烧。成化斗彩鸡缸杯以青花勾线并平染湖石,以鲜红覆花朵,水绿覆叶片,鹅黄、姜黄填涂小鸡,又以红彩点鸡冠和羽翅,绿彩染坡地,设色繁复多姿,且运用了填彩、覆彩、染彩、点彩等技法,虽然画面端庄婉丽,清新隽秀,实则工艺复杂精致,成品率极低。上品供奉宫廷,次品则被销毁,因而流传至后世的极少。
至明后期,鸡缸杯就倍受追捧。《陶说》载:“成窑以五彩为最,酒杯以鸡缸为最,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钱十万。”明、清历代均有仿制。清乾隆帝更将鸡缸杯视为成化瓷中的极品,特命景德镇御窑仿制,并题诗作志:“朱明去此弗甚遥,宣成雅具时犹见。寒芒秀采总称珍,就中鸡缸最为冠。”想来帝王们的心意都是相通的,指点江山之余偏爱此类率真平和之物,看似谦逊,小巧静谧,没有半分气势,实则精制妙造,谨慎至微,把玩于掌中指端,观之抚之,怜之叹之,省之鉴之,始能体会个中精髓。大气象,往往隐藏于大平淡之中。
据说,现存于世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被公认为真品且保存完整的,只有10只,其中4只系私人收藏,其余均被博物馆收藏。因为稀缺,近年来其拍卖价格节节攀升,屡次刷新中国古瓷世界拍卖纪录,直至2014 年拍出2.8124亿港元的天价。
只是,这一切,早已与成化帝无关。1487年7月3日,57岁的万贵妃暴病而亡。成化帝伤心至极,辍朝七天。他又变回了那个在绝望中沉溺的孤儿朱见深。他哀叹:“万氏长去了,我亦将去矣!”两个月后,9月1日,染病,9月9日,驾崩。终年40岁,在位23年。
五百多年过去了。世事更迭,今夕何夕。留下来的,只有鸡缸杯,以及一位帝王的深深的孤独。
(注:文中所引史料参考《剑桥中国明代史(上卷)》)